明万历十年(公元年)初秋的一天,西安府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常。街边一座茶楼里,有两个男人正在喝茶闲聊。
年长的男子三十六七岁年纪,样貌不凡,一身上等布料衣服,看样子身在官家;年轻男子二十四五岁年纪,一身短打粗布衣服。此二人是何人?我们慢慢道来。
年长男子名叫陈亭昱,乃是杞县县衙的典史,年轻男子叫王琪,是他的书僮。原来知县宋大人祖籍西安,宋大人的侄子新婚大喜,而他因公务又脱不开身。
原本派个仆人送份大礼就是了,但陈亭昱主动向宋大人请缨,代办此事,所以才带着王琪来到西安府。
其实陈亭昱心中别有打算,县衙主簿一职已空缺许久,在岳父的疏通下,已经有了希望,如果宋大人再能举荐,应该不成问题,心里存着这个念头,才主动要求此事。
陈亭昱一边喝茶,心里一边想着此事,不由得嘴角露出了笑容,自己苦读诗书,为的不就是谋得一官半职吗?
“少爷,给宋大人带回的东西都置办齐了,我们明日一早是不是就该回去了。”王琪的一句话打断了陈亭昱的思绪,他随口应道:“恩,我们去集市再逛逛,若没什么可买的,明日就回杞县。”
说完,陈亭昱起身离座,王琪连忙付了茶钱。主仆二人来到街市,商贩们的叫卖声,充斥着整条街市。
“几位夫人,看看这绣巾吧,喜欢的话就带一条。”一个女子叫卖声从旁边传来,声音虽不算大,但也听得真切。
陈亭昱猛地身子一震,心道:“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他循声望去,见街边有个小摊子,摆满了绣巾等饰物,一个女子正在叫卖,旁边还有两个年轻的妇人再挑选。
不看则已,这一看,竟惊得陈亭昱“啊!”的一声,不由倒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地。那卖货女子被他的声音惊到,转眼看过来。如同陈亭昱一样,这女子也不由得“啊”了一声,手中绣巾掉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王琪与二人表情相同,也是一脸惊讶,他掺住陈亭昱,口中颤道:“这……这不是夫人吗?少爷,我是不是看错了,夫人怎么还在人世?”
此时的陈亭昱早已呆立当场,王琪的话他根本就没听进去。那女子显然听清了陈希所言,她往前走了几步,颤声道:“相公,牛儿,真的是你们吗?”
牛儿是王琪的乳名,这女子能叫出他的乳名,说明王琪没有认错,他又惊又喜,说道:“夫人,是我们啊,你怎么还在人世?怎会在这里?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女子听完这话,瘫坐在地,此时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过往行人见到这一幕,都感觉奇怪,有些人停住脚步,大家面面相观,不明所以。王琪将陈亭昱和女子拉起,进到一旁茶馆落座,三人面面相观,不知从何说起。
这女子姓氏名谁,为何会是陈亭昱的夫人,又为何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西安府?想弄清来龙去脉,还得从多年前说起。
陈亭昱的曾祖曾中过举人,可惜一辈子都未能入仕,父亲陈德虽刻苦攻读,但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陈亭昱自小聪明,父亲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陈德有个老友叫杜秋,祖上也是读书人,杜秋与陈德一样,苦读多年无所成,干脆就做起了小生意。杜秋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秀雯,小陈亭昱一岁。
陈德与杜秋交往多年,彼此熟悉,干脆就做了儿女亲家,陈亭昱十八岁时,娶秀雯为妻。成婚第三年,二十一岁的陈亭昱考中秀才,两家人欣喜不已。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陈亭昱考中秀才后不久,陈德夫妇和杜秋夫妇相继染病,陈亭昱夫妇四处寻医求药,也无济于事,结果四位老人相继病亡,家中钱财也花得七七八八。或许是受到丧亲之痛,接下来的秋闱,陈亭昱名落孙山。
为了专心读书,陈亭昱在县学旁租了个小宅住下,方便平时请教学问。王琪祖上就是陈家的下人,父亲去世时只有八岁,就一直给陈亭昱做书僮,他就陪陈亭昱住在这里,平时照顾生活。
秀雯独自一人住在城外镇上,虽说孤单,但为了丈夫的前程,毫无怨言。陈亭昱只有月末才回来住一晚,平时都在城里攻读。
就这样过了两年,又迎来了秋闱,结果陈亭昱还是没能中举。城里有个员外叫陆昌,祖上出过官员,陆昌很欣赏陈亭昱的才学,同时与县学教谕相熟,就为陈亭昱在县学某了个差事,也算有份收入。
陈亭昱很珍惜这个机会,一面办公,一面结交官场之人,同时也没有忘记读书,已准备下次再考。
有了差事后,陈亭昱依然住在城里,王琪负责照顾衣食。不久后,杜秀雯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一女,可惜婴儿未出满月就夭折了,这让夫妇二人很是悲痛。
这年秋的一日傍晚,王琪已经准备好饭食,陈亭昱回来时抱着两坛酒,说是县学的训导所送,并叫王琪坐下一同饮用。
王琪自小跟着陈亭昱,视其为大哥一般,平日里也毫不拘束,见少爷今日心情很好,就爽快坐下,没多久两坛酒入肚,主仆二人都醉倒在桌前。
二更后不久,急促的敲门声将王琪惊醒,陈亭昱也随之醒来,开门一看,来人是镇上的邻居武二宝。
二宝一脸焦急,大声道:“不好了陈秀才,你家失火了,乡亲们正在救火,你快随我回去吧。”主仆大惊,来不及细问,就跟着武二宝往家跑去。
前几天县城东门的城墙倒塌,工匠们正在重修,晚间无人看守,出城也方便,三人一路小跑,直奔镇子而去。
等到了镇上,大火虽已扑灭,可陈家宅院已经一片瓦砾。武二宝的父亲见陈亭昱归来,哭丧着说:“陈秀才,我们尽力了,可惜火势太大,你家娘子没能救出来。”
陈亭昱“啊”的一声,当场晕了过去,人们掐人中、扶胸口,两摘茶后,陈亭昱才苏醒,他趴在地上大声痛哭,人们无不潸然泪下。
次日一早,官府也来了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清理了现场,杜秀雯已被烧成一具焦炭,仵作检验,只能辨出这是一具女尸,其他无从查究,大家也都相信,被烧死的肯定就是陈家娘子杜秀雯。
料理完妻子后事,陈亭昱请人修缮了房子,然后带着王琪回到城里,依旧当差读书,但他情绪不高,整日愁眉不展,一年后才从悲痛中走出来。
员外陆昌有个小女儿叫玉岚,成婚两年后,丈夫染病而亡,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就回了娘家常住。陆昌一直欣赏陈亭昱,就从中撮合,陈亭昱顺水推舟,做了他的女婿。
成婚后,陆昌为女儿女婿在城里置办了一所宅院,陈亭昱自此长居城里,也就清明时回镇上祭拜父母、岳父母和妻子。
或许新婚有新气象,不久后又迎来科举,陈亭昱竟然中了举人,虽说次年并未中得进士,但举人的功名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举人补缺比登天还难,陆昌动用自己的关系,让陈亭昱做了衙门典史,后来主簿空缺,他又想法子疏通关系,希望女婿能做主簿,那样就真正成为朝廷官员了。
这次来西安府为宋大人办事,让陈亭昱对进补主簿一职信心大增,没想到却遇到死去多年的妻子秀雯,这让他大吃一惊。他看着存活的秀雯,依然满是惊恐之色,秀雯擦了擦眼泪,说了这几年的经历。
原来失火那天傍晚时分,有个年轻女子倒在陈家门口,秀雯心善,就将女子扶到屋中。女子吃下两碗饭,恢复了一些精神,她自称叫彩蝶,彰德府人,在一家姓何的人家做下人。
前不久,她因惹怒了这家主人,被夫人打了一顿,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要将她带到开封卖入青楼,彩蝶半路逃跑,才落得这等下场。
秀雯可怜彩蝶的遭遇,就决定暂且将其留在家中。由于这几日天气好,秀雯将家中被褥一一拆洗,只留了自己睡的那一套。秀雯娘家老宅就在镇子北头,离家一里路,那里有些新被褥。
虽说已经临近二更,但她自小生活在镇上,并不害怕,这时家中的灯烛燃尽,秀雯就让彩蝶先行抹黑坐着,自己去老宅拿被褥时,顺便取一些过来。秀雯出门后,劳累疲乏的彩蝶歪在床边睡着了。
一盏茶时间,秀雯就到了老宅,开门刚进到院中,猛地冲出两个人影将她按住,秀雯感到头部一痛,然后就晕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已经手脚被困,口塞破布,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
一连好几天,秀雯都这样被捆着,只有到了晚上,那两人才给她点儿吃喝,原来这二人是拐子,专门对女子和孩子下手,无论秀雯怎样哀求,这二人都无动于衷。
不知过了多少天,秀雯卖给了另一伙人,又过了十几天,秀雯被卖给一个叫张广的男人做老婆,这人三十多岁,一脸横肉,是当地的屠户。
刚开始时,秀雯恳求张广送她回家,张广不为所动,还威胁秀雯,若敢再说回家,就杀了她卖肉。秀雯一介女流,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只能委曲求全。
时间久了,秀雯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镇子属于西安府,离府城有十多里路,她曾经听父亲说过,西安府离着杞县有一千多里路,秀雯此时万念俱灰,自己被带出这么远,看来今生都回不去了,也见不到相公陈亭昱了。
张广性情虽然暴躁,刚开始时对秀雯也很粗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男人展现了温柔的一面,从第二年开始,他对秀雯呵护备至,些许温暖了秀雯那颗冰冷的心。
又过了一年多,秀雯有了身孕,张广对她更是体贴,不久后,秀雯生下一子,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秀雯终于认命了。
自从儿子出生后,夫妻二人同心同力,一起操持家务,今日进城,张广是受了顾员外所请,前来杀猪,秀雯则带上自己的绣巾前来叫卖,儿子则在镇上的蒙堂学习识字。前夫的突然出现,让秀雯想起了过往,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
陈亭昱听完秀雯的遭遇,心情也很悲痛,他也将自己再婚之事告诉了秀雯。王琪想起当初夫人对自己亲如兄弟,不由得泪流满面。正在这时,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走进茶馆,直奔三人而来,这人就是秀雯现在的丈夫张广。
张广见妻子和两个男人坐在一起,不由得怒从心起,秀雯知道丈夫的脾气,赶紧上前阻拦,而后将来龙去脉诉说一番。张广虽然鲁莽,但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听完情况,怒火瞬间熄灭。
四人坐在一起,都觉得尴尬无比,不知道怎样处理眼下的局面。沉默许久后,还是张广先开了口,他说道:“秀雯的遭遇令人同情,虽说他与陈兄有夫妻之情,但现在陈兄已有新妻,秀雯与我也有了孩子,过的也算幸福,希望陈兄能为两家考虑,就此作罢,得知秀雯还在人世,您也该宽慰了。”
言罢,张广竟对着陈亭昱单膝跪下。秀雯知道张广秉性,除了父母,他从未给其他人下跪,这一刻,秀雯觉得当年的苦没有白受,此刻心中满是幸福。
陈亭昱也被感动了,他答应了张广的恳求,临走时对秀雯说:“岳父岳母的宅子我会一直留着,清明重阳之时,也不会忘了她们的香火,你自己保重,以后有了时间,可以回去看一看,可惜了那个枉死的姑娘彩蝶,也不知道她父母是否还在人世。”秀雯叹息道:“当日彩蝶与我说过,她八岁时父母就不再了,世上已无亲人”。
陈亭昱带着王琪回了客栈,次日一早就启程回杞县,回去的路上,他对王琪说:“夫人在世的事情,就不必和外人说了,她现在过得幸福,况且这么远的路程,有生之年也不见得回去,就不要打扰了。”王琪随声应下。
陈亭昱回杞县不久,果真如愿以偿,补了县衙主簿之缺。虽说仕途如愿,但他与玉岚成婚几年,依然没有一男半女,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儿病。
就在陈亭昱做了主簿一年后,无缘无故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走动。虽说病愈了,但接下来事情,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陈亭昱自从病愈后,经常在夜间惊醒,醒来时大汗淋漓。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神神叨叨,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基于这个情况,宋大人命其回家休养,不久后,上面派新科进士补了主簿之缺。回家后的陈亭昱情况越来越糟,陆昌父女遍请名医都无济于事。
在浑浑噩噩之时,陈亭昱口中经常念叨:“报应啊!我对不起秀雯,火是我放的!报应啊!报应啊!”随着风言风语的传扬,认识陈亭昱的人也都在背后议论,觉得当年陈家的火灾透着蹊跷,或许真的是他所放。
议论之中有个蔡六的瓦匠,是当年修缮城墙的工匠,据他说,事发当晚他没有回家,就夜宿在断墙之处,一更过后不久,确实有个人影出城,样貌没有看清楚,但在二更过半,有三个人急匆匆出城,其中一人与那个人相像。
这些话传到王琪耳中,他突然想到火灾当晚,自己酒醉倒在桌上,似乎感觉少爷曾经出去过,许久才回来,但当时自己喝的太醉,搞不清时间了,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可疑。毕竟少爷很少喝酒,而且叫着自己一同畅饮,那晚还是第一次。
衙门有个差役名叫葛伦,当年去陈家查看现场时,其中就由他,据他所说,按照火场的情况,肯定是有人放了不少助燃之物,否则不会烧得那么厉害。
人们议论纷纷,再结合陈亭昱后来的境遇,大家依然相信,当年放火害自己妻子的,就是陈亭昱本人,至于目的,无非是想攀上陆员外家的高枝,谋求自己的前途。转眼多年过去了,茶余饭后,仍然有些人谈起,至于真相,无人可以说清楚。
陈亭昱死后,陆玉岚给了王琪一些安家费,烧掉他的卖身契,让他自立门口。王琪在镇上开了家杂货铺,陈杜两家的坟墓他都经常祭拜打扫。
多年后,王琪早已有了儿女,这日午后,两辆马车来到镇上,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走下车来,随之还有几个青年男女。站在杂货铺门口的王琪,一眼就认出,这对夫妇就是张广和杜秀雯。
多年不见,王琪和杜秀雯感慨万分,杜秀雯带着家人给父母和公婆祭拜,她们一行人在老宅逗留了一个多月。在这期间,杜秀雯也知晓了当年火灾的传闻。
这日傍晚,杜秀雯独自来到陈亭昱坟前,自言自语道:“那晚我出门不久,曾隐约见到一个人影,感觉像你,又不敢确定,今日看来果真是你,哎!你我夫妻一场,何故如此狠心啊!”
说完此话,杜秀雯转身离开,夕阳照着她,身影显得那样的悲凉。
写在最后:
夫妻虽无血缘关系,但却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只有夫妻才能真正意义上的携手走完整个人生,父母儿女都做不到。
陈家大火是否真的是陈亭昱所放,这事不敢断定,后来的议论也是基于陈亭昱疯癫后的胡言乱语,人们觉得,此时的陈亭昱说的话,就是心里话。同时人们相信因果报应,陈亭昱虽然如愿入仕,但接连的大病和癫狂,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如果事情是真,那秀雯前期的遭遇着实可怜,被枕边人谋害真的太悲惨了。可是她一片善心却使得自己扭转命运,为救彩蝶被贼人所劫,辗转卖到西安府,没想到却碰到了真正爱惜自己的人,这个男人虽然粗鲁,但却肯为了自己向他人下跪,这份情义难能可贵,这其实就是老天对秀雯善心的福佑。
故事中最可悲的就是彩蝶,自小失去亲人,遭主人抛弃,好不容易有善人相救,还无端端做了屈死鬼,或许彩蝶来生能降落在一个幸福之家,以补偿她今生的遭遇。其实人并没有来世,这只是善良之人对彩蝶的期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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