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乱世昂首扣天阍,胡笳一拍动九州

谚语云:“才情是穿不破的衣裳。”

这里的“衣裳”既与美艳息息相关,更与文化密不可分,

女人最漂亮的“衣裳”是那件外表靓丽且充满质感的才情“外衣”。

在我国千年百代的历史更迭中,女性虽为主流社会的附庸,但她们在这块厚重的沃土上也绝未自甘沉沦,

比如班昭、薛涛、谢道韫[yùn]、鱼玄机、严蕊、李清照、朱淑贞、董小宛、柳如是、秋瑾等,

她们未必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各个腹有诗书才华,将自已的名字化作永恒的霓裳,时至今日仍熠熠生辉。

而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那位有“中国第一才女”之称的蔡琰[yǎn],蔡文姬。

《三国演义》中,司徒王充在百姓命如倒悬,君臣危如累卵之际,曾想出一条“连环计”,

他先将自己的歌姬貂蝉许嫁给吕布,后献于董卓,令两个好色之徒反目成仇,终借吕布之手诛杀了董卓。

暴臣董卓死于非命很是大快人心,但他的死却彻底改变了另一个家族的命运。

就像没有曹府被雍正的“抄”就没有后来红楼的“梦”一样,没有董卓的死也不会有后来十八拍的“胡笳[jiā]”。

父亲蔡邕[yōng]被王充下狱的那年,蔡文姬只有十四岁,

父亲在狱中被酷刑折磨至死,母亲因悲愤郁结而撒手人寰时,蔡文姬只有十五岁。

司徒王充后悔过,因为在举国欢庆董卓之死时,时任中郎的蔡邕在他面前的一声叹息并不是为董卓鸣不平,而是为大汉江山的未来担忧。

一切都是误会,但一切也都晚了,蔡文姬成了孤儿。

这又是一个在历史变革的洪流中,卑微个体如凋零落叶般被裹挟而去的例子。

然而,生活的滚滚向前,从不会因为人的伤痛而悲悯的停留片刻。

当春日春气再次于春山的环抱中膨胀升腾,与乳母相依为命的蔡文姬也步入了二八的及笄[jī]之年。

一日,她又怅怅地坐在故乡圉[yǔ]县(今河南杞县南)的铁低河边,脑子里只有空空一个洞,黑黑的。

忽然,她听到洞底似有遥遥的歌声传来,这歌声却是红色的,如一条绸带盘旋而升,飘出洞口,围着她神秘地舞蹈。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这不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吗?

“请问,蔡文姬是住在这个村子吗?”

蔡文姬这才注意到,从由远及近的一叶小舟上跳下来的竟是位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英俊男子。

“哦~~~,她就住这,你找她~~~有什么事吗?”蔡文姬佯装镇定。

“我是慕名而来,正是想要拜她为师学书法啊!”

王羲之《兰亭序》

这里要插一句。

提及书法造诣,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首当其冲,而王羲之的书法师承蔡邕却鲜为人知。

当年蔡邕将自己的“飞白”体传给女儿蔡文姬,而蔡文姬日后又将这种清穆的书法传给钟繇[yáo],

钟繇收卫夫人为徒,卫夫人正是王羲之的老师。

当然,这与本文无关,那么这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又是谁呢?

他名叫卫仲道,家是河东郡的名门望族,他曾对蔡文姬说:

“即便在乱世,学问也不能荒废。”真是才貌双全的好男儿!

而对于那刻的蔡文姬而言,《牡丹亭》中汤显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题记,正是她的心照。

我的生命依偎着你的生命,你的生命依偎着我的生命。

我的热情和你的热情在一起燃烧才使我们销魂。

爱情的含义,它的内容,它的欢愉,它的唯物主义,只有一个,便是生命的共体。

而当这个共体的一半消逝,爱情亦将塌缩,塌缩成没有脉动的枯枝,在漫漫黄沙中归于时间的刻度。

卫仲道的出现推开了蔡文姬少女的心扉,但他的死也几乎抽干了蔡文姬的生命。

当两人由师徒而情侣,而喜结连理,鹣鲽[jiāndié]情深之时,卫仲道却突患重病,命在旦夕......

若我们能穿越千年风霜,亲临东汉末年之境,触目必是军阀混战、伏莽遍地、民不聊生的天地骚然。

据史料记载,东汉末年从“黄巾起义”至三国鼎立的这段时间,中国人口由万锐减至万,

人口损失高达60%,那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所以,即便是望族,卫家的日子过得依然艰难。

卫仲道病死了,

蔡文姬心中的那朵花儿,那朵新婚的宴尔刚刚幻化出的在动荡岁月中弥足珍贵的花儿,也凋零了。

如果那一日,蔡文姬和全村的男女老少被匈奴骑兵蹂躏而屠杀,史书上绝不会为这群冤魂留下哪怕一笔,

他们的枯骨连同惨叫与哀怨也终将化为尘土,被时间的风暴吞噬,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但那一日,蔡文姬却奇迹般的幸免于难了......

丈夫卫仲道去世后,蔡文姬孑然一身回到故乡,继续和乳母相依为命。

直到某一天,村庄的宁静被声声战马的嘶鸣打破,铁蹄铮铮踏得地动山摇......

原来,已然名存实亡的东汉,早不复当年“文景之治”的开明,“武帝服夷”的豪气,

而是深陷内忧外患的泥沼,只剩苟延残喘的绝望。

北方的匈奴也趁机卷土重来,不断南侵中原,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偷袭蔡文姬家乡的正是一支匈奴骑兵,他们用汉人无法听懂的粗狂嗥叫把村民们驱赶到村边的树林,然后举起刀斧准备冲过来大肆屠戮。

“啪!嗖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夜空中突然传来几记响亮的马鞭声,

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匈奴兵好像被虎豹的咆哮吓住似的,马上收起兵器,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闪在一旁。

只见一匹高头大马由远及近飞奔而来,马上之人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周身的铠甲被匈奴兵手中的火把照得闪闪发光。

谁能想到呢,此人居然不是一位普通的匈奴将军,他竟然是匈奴单于的肱股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匈奴左贤王。

我们可以为蔡文姬与左贤王的第一次四目相对设计一万种情景,因为《后汉书》只是这么记载:

“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蔡文姬一定具有某种非凡的魅力,它可能如丝细腻,如光闪耀,难以捉摸,经久不灭。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撩动处在异性交配权顶端的左贤王的心弦,

使他的心,像雷雨过后青草上沾着水露的光闪闪的蛛网,在微风中颤动。

时间的有趣之处在于,它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当你回头看,每件事都变了。

在漠南,十二年,蔡文姬是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的王妃,相夫教子,与世无争;

在中原,十二年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代奸雄曹操以罕见的武略,平定了中原军阀豪强,压制了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扰。

而“武统天下,文治四方”则是中国历史的经验,曹操岂能不懂。

在那个时代,论文华才气,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无人能及,当年他蒙冤惨死,憾留半部《后汉记》,曹操也曾为其扼腕叹息。

所以,当他得知蔡邕唯一的女儿蔡文姬居然还活在人世,简直是又惊又喜,

旋即派遣蔡邕的学生董祀[sì]出使匈奴,携黄金千两,白璧十双,锦绢百匹,赎蔡文姬归汉。

而匈奴这边,当得知董祀来意,左贤王顿时面沉如水。

董祀解释道:

“操丞相召蔡文姬归汉,别无他意,

“只因其父蔡邕所编纂的《后汉记》前卷已毁于战火,而如今能复原并续写的,世上只有蔡文姬一人......”

亲朋来寻那是人情,使节来召却是政治。

左贤王毕竟是匈奴领袖级的人物,此事轻重他掂量得清,董祀的话只说了一半,对于结果,他便已心知肚明。

而对于蔡文姬,她既有“喜得生还兮逢星君”的兴奋,更有“嗟别二子兮会无因”的悲痛,只能说,自古离合是悲欢!

在归汉的数月艰难行程中,也正是这悲欢,把蔡文姬拉回到过去,

令她清晰地停止在某些过去的时刻,动弹不得,并以那一刻刻为起点,缓慢地重来一遍,终凝华为荡气回肠的汉乐府名篇《胡笳十八拍》。

此组诗,共十八首,可谓字字泣血,句句含情。若能与胡笳相和,肯定动人心魄,感人至深。

难怪连一代大文学家曹操读后都爱不释手。

归国后,蔡文姬迅速着手恢复文学典籍的工作,为了让这一工作更顺利的进行,曹操便派董祀协助她。

也许在那时,曹操还仅仅把蔡文姬当作是一位文史奇才,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令他对蔡文姬刮目相看。

我们知道,曹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建安十八年(公元年),他以汉献帝的名义,下诏书自封晋爵为魏国公,彻底架空了皇权。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乎手下的“忠臣良将”们便纷纷进言恳请曹丞相称帝,

“你们这是要把我架到火上烤呀!”

曹操是个知道自己该要什么的人,但群臣又说了,

“不称帝,立个传总行吧?南征北战的丰功伟绩总得让后人瞻仰铭记吧?”

这下曹操没法谦虚了,他把为自己作传的事交给了董祀。

时光匆匆,又过了一年,董祀将已截稿的传记交由曹操过目。

岂料曹操看后勃然大怒,竟以大不敬之罪下令处斩董祀。

原来,在传记中,董祀丝毫没有掩盖曹操在早期镇压“黄巾军起义”时残暴,

将这一曹操最不堪的往事赤裸裸地摆在世人面前。

事不宜迟,为救董祀,蔡文姬立即赶去觐见曹操,史书载,

她“蓬首徒行,扣头请罪,音词清辨,旨意酸哀,众皆为改容......”

“蓬首徒行”,说明蔡文姬是披头散发,赤脚裸足走到丞相府的,那是诚意;

“扣头请罪”,董祀是蔡文姬的手下,她愿与下属同罪,那是担当;

“音词清辨”,大事当前,她脑子逻辑清晰,说话有理有节,那是智慧;

“旨意酸哀,众皆为改容”,在群臣面前,言辞得体,赢得同情,那是扭转大势的气魄。

曹操曰:

“但死刑的文书已经发出去了,奈何?”

文姬曰:

“丞相帐下良驹无数,武将成群,何惜一匹快马一名良卒,去把文书追回来,而不济垂死之命乎?”

人的才智,在电光火石间就见高下。

换作旁人,曹操说文书已出,只会“咣咣”磕响头,涕泪俱下请求曹丞相收回成命,

但蔡文姬不然,她能在瞬间把握事情的要害,此事的要害就是时间。

她没时间和曹操磨叽,董祀已命悬一线,她需要立刻指导曹操这时要怎么办,但指导的方式极具智慧。

她巧妙得将董祀的死与曹操派一骑一人追回成命的代价做了对比,偷换了概念。

不仅是曹操,让谁听了都觉得“对呀,派匹马辛苦追一下能救人一命,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最终董祀获救,为报答蔡文姬的救命之恩,他终其一生守候在蔡文姬身边,倾力辅助她完成了繁重的文学典籍整理工作。

多年后的年,已经对历史剧封笔十六年的郭沫若先生在七天之内著就一部历史剧,这部剧的名字就叫《蔡文姬》。

他曾对人说:“我就是蔡文姬。”

郭沫若

蔡文姬成长于东汉末年的乱世,一生坎坷,磨难重重,

但她仍将父亲传授给自己的技艺,书法、文学、音律发扬光大。

她幼年丧父,青年丧偶,在流离失所中被掳匈奴,在塞外苦寒之地委身十二载,

而在万般尊荣之下,她却毅然选择归汉兴文,使夫君落泪,孩儿啼哭,无垠草原为之动容。

狂风习习,黄沙漫漫,在归汉途中,她以泣血真情谱就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胡笳十八拍》,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她不仅才华横溢,更是才智过人,弱女子一肩担日月,救董祀垂死之命,续蔡邕未成之书。

千百年来,她把她的才华,她的灵气,她的磁场,甚至她的声音,她的呼吸,她的味道......她把一切都留在她触摸过的历史中,

使这个历史也附着有她的魔力,幻化出一件美丽的霓裳,随时等待着将你紧紧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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