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条清清的河读宋代诗人宋庠七律《重展西湖二首(其一)》图、文/詹子今天,“时间嗅”来品读宋代诗人宋庠的一首七律《重展西湖二首(其一)》:绿鸭东陂已可怜,更因云窦注西田。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河极目天。向夕旧滩都浸月,过寒新树便留烟。使君直欲称渔叟,愿赐闲州不计年。宋庠(—),安州安陆(今属湖北)人,后迁开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初名宋郊,是北宋著名词人宋祁的哥哥,兄弟俩并有文名,时称“二宋”。宋祁有首脍炙人口的《玉楼春·春景》:“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其中,一个“闹”字,写尽杏花繁盛之神貌,卓绝千古,被王国维《人间词话》盛赞:“‘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宋祁也因此被称为“红杏尚书”。且按下弟弟宋祁不表,说回今天的主角——哥哥宋庠。宋庠这首诗中的“西湖”,并不是天下闻名的杭州西湖,而是河南许昌城内一个占地百余亩的大湖。相传,唐朝名将曲环镇守许昌时,挖土筑城,引河水灌注成西湖,原分东西两半,中间以横堤相隔,西部比东部大数倍,水却很浅。公元—年间,宋庠贬官至此,兴工疏浚了西湖,并凿断横堤,使东西相通,连成一片。完工以后,宋庠写下《重展西湖》二首记录其事,“时间嗅”今天品读的诗作便是其中之一。“绿鸭东陂已可怜,更因云窦注西田。”西湖疏浚工程大功告成,诗人环湖而行,满怀喜悦地欣赏自己的杰作。风景宜人的东半湖绿波荡漾,清澈的湖水穿过横堤上凿开的孔穴,正“哗哗”地注入西半湖,水流过处,升腾起一层状如薄云的氤氲水雾;放眼望去,整座西湖湖水肥盛,初现浩渺辽阔之美。古人常以“鸭头绿”“鸭绿”“绿鸭”形容绿色,如唐代李商隐“绿鸭回塘养龙水”(《射鱼曲》)、唐代李贺“水凝绿鸭琉璃钱”(《屏风曲》),都是写水色之清美。不过,詹子第一次看到诗中的“绿鸭”时,触碰到的却是儿时记忆。在那里,屋前池塘春水初生,三两只绿头鸭顶着宛如绿宝石的漂亮头羽,在池塘边骄傲地踱步,然后,一个猛子齐齐扎进池塘,惊起一圈又一圈的绿色涟漪……那一瞬,春天绿茸茸的香气扑面而来,童年的詹子也第一次读懂了“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两句里的“云窦”也有出处。魏晋南北朝鲍照《登庐山》即说:“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云窦”,原指从山穴或山谷中涌流而出的云,在宋庠的这首诗中,诗人借其比喻从横堤上凿开的孔穴中滚滚流出的湖水。“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河极目天。”“凿开”是诗人的疏浚之功,带来了哪些可喜变化呢?西湖成为一块忘情之地,在这里,鱼翔湖底、鸟掠水面、水接远天,活泼泼的生机令人欢欣,人行至此,“展尽江河极目天”,看见整座西湖就像大江大河一样无边无垠,浩然之气,油然而生。这一联曾被广为传诵。然而,成书于北宋宣和年间的《西清诗话》认为,此联摹拟五代徐仲雅《潭州》中的“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姮娥夜月楼”而成。据史书记载,五代马殷据潭州(今湖南长沙一带)时建明月圃,命幕客徐仲雅赋诗《潭州》。不过,化用前人之句,然后承继前人甚至超越前人,这种现象中国诗歌史上比比皆是。在“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张若虚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后来,诗仙李白再问:“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再后来,北宋苏东坡又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从人与月的初遇,到一次次的追问,我们看见的是一代代“更夐绝的宇宙意识”(闻一多语)。詹子的故乡有条清清的河——澧水河,自然天成,在河水茂盛的季节,也有着“展尽江河极目天”的气势,至今仍日日夜夜奔流在儿时的回忆里。春天里,河水初涨,河岸上长满了野花野草野菜,清新的枸杞嫩头争先恐后地挤满了枝桠,这是詹子最爱吃的野菜——“枸杞儿”,采回家让妈妈用清油细盐一炒,不需任何佐料,便是人间绝味(只可惜,詹子考上大学离开故乡之后,便再也没有口福吃到枸杞儿了)。采摘枸杞儿的时间一长,手指便会被它的汁液染成暗紫色,每每这时,小小的詹子便拎起装满枸杞儿的竹篮,颠颠地跑下河堤,蹲在浅水滩上洗手。河水柔柔地从指缝穿过,形成十个小小的漩涡,然后再向东奔去;清澈见底的河床里,锃圆的鹅卵石间,有一群小小的黑鱼随着河草在欢快地游动;詹子立起身来,有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打湿的手掌摊开在空中,湿润的凉意立马覆盖双手,只见两三只白鹭扇动着翅膀,从河面掠过,然后静静地栖息在河中央的沙洲上;沿着河水的流向,詹子抬眼望向远方,看不到边界,竟幽微地叹息了一声。那是面对未知时的怅惘吗?过了四十多年往回看,应该是的,只是年幼的詹子那时不知道何为怅惘……从小在澧水河边长大,这条清清的河便成了詹子的精神原乡,不管离开故乡多远多久,她一直陪伴左右。诗仙李白25岁出川来到湖北时写下《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其中,“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情意,也是詹子和澧水河的情意。现在,无论在哪里看到清澈的流水,詹子都会把每一次的不期而遇,当成与澧水河的久别重逢。长大后,詹子在读《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时,读到这一段:“林黛玉因看到《祭江》这出上,便和薛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去作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也就尽情了。’”当即有猛地一怔的感觉——天下水总归一源——真真说到心里去了。如果有情,外在的形式有什么重要?所以,有了“万水同源”的这种开悟,纵使远在万里之外,故乡水都会一直滋养着你我。宋庠重展河南许昌的西湖后,有没有把她想象成故乡安州安陆的某座湖泊?极有可能,安州安陆今属湖北,而湖北号称“千湖之省”,那些星罗棋布的湖泊像璀璨的珍珠,和交错的河流一道,编织出美丽的水乡风光。儿时的宋庠在故乡临水生长,经历过的种种美好自不必多言;宋庠在53岁时,开始在河南许昌疏浚西湖,最终“展尽江河极目天”,那份浩淼阔大,也许就是故乡水的最初模样吧。“向夕旧滩都浸月,过寒新树便留烟。”傍晚来临,月亮升起。快看,随着东半湖湖水源源不断地注入,盛大的水势已淹没了原先西半湖的湖滩,整座西湖水波浩渺,一钩新月倒映其中,宛如湖水浸月;在朦胧的月光下,在轻寒的夜色中,新枝摇曳,就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烟雾。从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从白天到向夕,诗人一直没有离开过西湖,他且走且看,久久地沿湖独行,一来说明西湖水面之广大,二来反衬诗人对西湖的不舍和喜爱。那份不舍里,有对故乡深深的眷恋吧?“使君直欲称渔叟,愿赐闲州不计年。”美丽的月光之下,宋庠的心事被勾了出来:但愿朝廷赐给我一个闲散的州郡,让我在恬适清闲的大自然里归隐一生。这两句看似淡泊,实则有着隐隐的疼痛和不甘。在“学而优则仕”的古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每个士人的终极政治理想,可年过五十的宋庠此时正贬官许昌,故土远离,暮年已至,可理想仍模糊遥远,除了说出“称渔叟”等一时的负气之语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古人称太守、郡守、刺史之类的地方长官为使君,这时宋庠为许昌知州,故自称“使君”)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人生困顿、命运坎坷,宋庠在月光之下的负气之语,又何尝不是消解、平衡内心困惑的一种完成?月有阴晴圆缺,折射到世间,就是人有悲欢离合,但轮回永恒、不死不灭。悟到了这一点,我们就能学到月亮的平常心,在沉静和淡泊中,努力与命运握手言和。尽管这非常难,但值得一试。此时的夜空,月已西斜,隐在薄薄的云层里,周身仿佛长满了绒毛。真好,古诗中的毛毛月,越过千年,来到了詹子窗前。詹子,原名詹春华,资深媒体人。工作之余爱好写作,作品散见于国内各知名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