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的楚汉（3）
主笔：朱晖
薛县武林大会之后，以项梁项氏集团为首的楚地义军，共同拥立了战国时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为楚王，开始继续朝伟大的反秦革命道路向北进发。
目标——东阿。（山东省阳谷县东北阿城镇）
东阿当时是齐国的地方，目前正陷于秦军围攻之中。在此之前，魏国已经被秦军所灭，魏王魏咎魏相周市双双殉国而死。秦帅章邯现在很牛很强大，他决定一举把齐国也给灭了，然后与秦军北方统帅王离汇合去灭赵国。
齐国危在旦夕，东阿守将田荣立刻向楚国求救，要项梁发扬国际援助主义精神，拉兄弟一把。
项梁欣然前往，他现在兵强马壮，手底下人才济济，正好拿章邯这狂夫练练手。
项羽去了，刘季也去了，同去同去，他们现在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好哥们儿，均欲在项梁手下干出一番大事业。
本世纪最强的两个英雄出马，章邯自然讨不了好去，他被项刘二人双剑合壁打了个落花流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往濮阳（今河南濮阳），坚守待援。
章邯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看来所谓秦国名将，也不过如此，于是项梁开始变得骄傲了，他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项羽刘季联手，合兵约三万四千人（注1），扫平濮阳附近秦军占领的城池；另一路则由自己亲自领兵三万，再叫上齐将田荣，一同去攻打濮阳，彻底搞定章邯。
然而，田荣却丢下项梁，带着军队回齐国了。原来，田荣田横兄弟本是原齐王田儋的堂弟，也是秦末齐国复辟的最大功臣，但临济一战田儋战死后，留守的临淄齐国大臣田角、田间兄弟竟拥立了战国时末代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齐王，并以田角为丞相，田间为大将。而田荣田横这些田儋系的功臣全都靠边站了。田荣大怒，于是就带兵回去，攻击齐王田假，田假大败，逃到楚国，田角则逃往赵国，投奔正在援赵抗秦的田间。
田荣胜利后，拥立堂哥田儋之子田巿（音服）为齐王，自己担任相国，弟弟田横为大将。
另外一边，项梁围攻濮阳不利，便派人请齐国出兵，共击章邯。
原来，章邯可不是等闲之辈，他在战败之际毫无半点慌乱，更发挥自己长期主持工程的优势，指挥士卒挖了一条沟渠，将黄河之水引到濮阳的护城河中。这样既可以加大楚军攻城的难度，也可以利用水运不断为自己补充兵员和粮草。目前的情况，如果没有齐国相助，濮阳未易下也。
然而，面对抗秦的大局，田荣却有了小算盘，他要求楚国杀死田假、赵国杀死田角和田间，否则这日后抗秦之事，就与齐国无关了。反正战国末年齐国也偏安了足足四十年，现在继续这么干也未尝不可！
面对齐国的要挟，楚怀王心倒是硬气，表示：“田假与国之王，穷而归我，杀之不义。”而赵国也认为田间之前帮了赵国不少忙，这人不能随便杀。
田荣大怒，表示：“蝮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何者？为害於身也。今田假、田角、田间於楚、赵，非直手足戚也，何故不杀？”你们不听我的话，让秦国复得志于天下，最后恐怕祖坟都要被人挖掉，到时可别怪我哦！
面对齐国近六十年来根深蒂固的孤立主义传统，项梁也无话可说，他只得率军南下去围困秦军另外一个重要军事据点同时也是战国以来的天下经济中心定陶（今山东定陶），打下这里，整盘棋就活了。
另外一边，项羽刘季却没有让项梁失望，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濮阳以东的城阳（今山东省菏泽东北），然后将全城百姓屠了个干干净净。
是的，没错，刘季也参与屠城了，特别是他手下有个叫樊哙的屠夫，从前是杀猪杀狗的，如今杀起老百姓来也一点儿不手软，只不过喷出来的血多一点，用得力气要更大一点而已。
事实上，由于史书极力描写项羽残暴，而总将刘邦屠城一笔带过，因而让大家都忽略了：其实刘邦军队屠城数，远比项羽还多！史书上有记载的就有屠颖阳，屠武关，屠马邑，屠浑都，屠煮枣，屠胡陵，屠城父，屠参合，淹废丘，另外还有项羽败亡之后，刘邦欲屠鲁城，好在鲁城父老看到项羽头颅后投降，这才没有屠城。
屠完城后，刘季项羽但觉神清气爽，他们接着一鼓作气，继续西进，一路直杀至雍丘（河南杞县），斩杀三川郡守李由，紧接着回过头来攻打外黄（河南兰考），这次秦军很顽强，项刘二人一时没能攻下。
攻不下就攻不下，咱们换地方，去打陈留（河南省开封市东南），此地离项梁所在的定陶已经越来越远，这分明已给了章邯各个击破的机会。
看来刘项二人此时还是稍嫌嫩了点哪，他们这一通浪战，越打离项梁越远，虽然打了一些胜仗，其实没什么用，徒将项梁送进章邯的血盆大口里而已。
英雄也是需要磨砺的，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英雄，在宝玉还未被琢磨出来之前，它跟一块石头没啥两样。
另外一边，关于项梁的记载，史书在这里给我们玩了个花招，说项梁南下定陶后，“再破秦军，益轻秦，有骄色。”于是他的谋士宋义，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去纠正主帅的左倾冒险主义错误路线，便劝他：“战胜之军，将易骄，卒易惰，而骄惰之军必败。今我军卒少且惰，吾又闻章邯已增兵数万，将军亦不可不防。”然而项梁听了宋义的忠言，却“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
这我就不明白了，项梁转战于濮阳定陶之间，一个城池都没打下，章邯方面还不断在增兵，项梁有啥好“有骄色”的，而且宋义一劝他，他就立刻派宋义去齐国求援了，这又怎么能叫“弗听”？显然史书在这里玩花样，目的就是要抹黑项梁，以抹杀项羽后来杀宋义而自立的合法性。当然，司马迁这么写，也是有苦衷的，所以他故意写的前后矛盾，让有心人能发现其中的破绽。
总之，宋义就跑去出使齐国了，结果竟在半路上碰到齐国派去见项梁的使者高陵君。
从这段可以看出，项梁并不是只派了宋义一个使者去齐国求援，而是一直在派，田荣大概是受不了了，所以才派高陵君来搪塞一下。
接下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宋义看到高陵君后，不赶紧问援兵之事，却问：“公将见武信君乎？”
高陵君点头道：“然也。”
然后宋义就像个算命先生一样断言道：“武信君军必败。公徐行即免死，疾行则及祸。”
高陵君对这个满脸晦气的算命先生将信将疑，但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也乐得拖慢脚步，一路游山玩水，及至定陶，果见楚营之内空空如也，遍地死尸，只有项梁的人头被高高挂在辕门之上，带着满脸的功败垂成与愤愤难平。
原来，宋义没走多久，中原各地的秦军机动部队乃至北方王离军团的部分主力都乘船顺着黄河而下支援到了濮阳，章邯兵力大振，于是立刻出发，趁着一个大雨之夜偷袭了楚营，项梁寡不敌众，当场战死，楚军亦全军覆没。
高陵君呆呆的站在空无一人的楚营内，任由大雨磅礴而下：这几年的雨季还真他妈长，去年那场大雨，就下个没完，结果在大泽乡引发了革命的热潮；而今年这场雨更长，足足下了三个月，结果又扑灭了革命的热火——如今连名震天下英勇无敌的项梁也被秦人杀了，看来大事去矣，我们齐国还是继续偏安观望为好。
与此同时，正在陈留城下指挥攻城的项羽听闻了叔父阵亡的噩耗，他第一时间是震惊，第二时间是瘫坐于地，一言不发，一泪不流。
伤心、自责、后悔，无数情绪涌上项羽心头，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跟着刘季一通浪战，越战越远，将叔父项梁独自留给强敌章邯，结果导致了这个无法挽回的结果！
这一日后，天性豪爽乐观的项羽跟变了个人般，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营帐之中，不吃不睡不哭不言，谁也不见。
刘季没辙了，只好坐在门口地上，给项羽讲起些荤段子来。
大丧之日，举军悲恸，刘季居然一言不合就开车，这也是没谁了，他就不怕项羽冲出来揍他么？
刘季就是想要项羽出来揍他，这一揍，压抑释放出来，不就没事儿了吗？刘季办事，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他那满口的粗俗段子，正是他应对困难缓解团队压力的最佳法宝。后来他当了皇帝，还是经常在朝堂上跟大臣们大开玩笑，要不是萧何每次忍笑坚决阻止，一场严肃的朝会简直没办法进行下去。
可是这一次，刘季把兜里最厉害的笑话都使出来了，项羽仍然一言不发。过了几天后，他却突然又自己闷头走了出来，一挥手，对刘季说：准备好了吗？撤吧，回彭城！
刘季在后面长舒了一口气：说话了就好说话了就好，这人憋话就跟憋尿一样，不憋死也得憋成神经病，你肯说话，说明你还有救。
这时项羽突然回头对他笑了一笑，说：拜托，以后说粗话不要动不动就“乃母乃母”（你妈）的，太娘娘腔了，你是个大老爷们，应该说“乃公”（你爸）才对。
刘季闻言忙拱手道：“乃祖谨受教。”（你爷爷的，我听你的就是。）
两人相视大笑。
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好友真诚的笑声令人鼓舞振奋。
这么看，项羽似乎已完全从丧叔之痛走出来了，其实不然。项羽的祖父与父母均被秦人所害，自幼由叔父项梁一手抚养长大；可以说项梁就是他这辈子最亲的人，而如今项梁竟也被秦人杀害，他心中的伤痛与仇恨岂是一个常人所能忍受？
事实上，项梁之死，对项羽一生的成败至关重要。首先由于自责以及项家人内部的微词，项羽主事后，不得不对项氏族人让渡大量利益与权力，以至于西楚政权刚诞生，就有了家族企业的弊病。第二关于项梁之死，田荣的见死不救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后来分封诸王时，项羽意气用事，刻意忽略齐国的最大实权派田荣，导致齐楚之间的矛盾大爆发。这成为项羽统治上的致命伤。第三由于齐楚矛盾之激烈不下于楚汉之矛盾，这导致项羽常常两面受敌，但项梁的悲惨失败又让他一生都恐惧于分兵应敌，偶尔分兵也都是被迫，更不会去开辟第二战场，以至于疲于奔命，最终被刘季韩信彭越三大战场夹击而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项羽目前要做的，就是暂避秦军锋芒，先回楚军后方基地彭城养精蓄锐，等楚军恢复了士气，再去找章邯算账不迟！
然而，当项羽回到彭城，却发现，所有项氏家眷都已被楚怀王召到盱眙，说是战事危急，老弱妇孺应撤到后方，以保万全。接着，楚怀王又亲临彭城，命令项羽的项氏军和吕臣的陈胜旧部统统交出兵权，统一由自己指挥。
项羽暴怒，但是没办法，楚怀王名义上是他的君主，且又有人质在手，项羽投鼠忌器，哪里敢有半点异议。
他只能忍，忍得了也要忍，忍不了也要忍。
于是，楚怀王轻轻松松的就得到了楚国所有军权，他现在终于摆脱了傀儡的尴尬身份，成了货真价实的楚国之主。他第二步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干掉项羽，彻彻底底扫清项氏的阴霾，那就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权力了。
楚怀王接着下令，封吕臣为司徒，吕臣之父吕青为令尹；另封刘季为武安侯，并拜砀郡长，砀郡内所有楚军(收陈王、项梁散卒），均授权刘季进行收编（注2）。
多狠的一招，吕臣是陈胜时期的老将，兵败后投奔项氏集团。可以说吕氏家族就是项氏集团的忠实盟友、张楚残余力量的总代言人。怀王夺了吕氏的军权，又封吕氏高官，牢牢的将这股力量控制在了自己手中，有效的分化了本就不十分巩固的项氏集团，此举可谓高明。
至于那个刘季，和项羽是结拜兄弟，也是项氏手下一员大将，但他出身低微且好酒及色，目前不可能威胁到怀王的地位，将其拉拢过来扶持壮大，正可以有效削弱项氏的实力。所以怀王特意封了刘季做武安侯，这可是当年白起李牧的名号，招牌够响亮，足以助他招兵买马封官许愿；而砀郡则是刘季及其妻族起家的地方，正好做个顺水人情让他去开发新市场。至于能不能闯出来就看他本事了，反正都是空头支票，怀王不花一分钱。
但刘季还是该大大感谢楚怀王熊心，如果不是熊心为了打压项氏夺取权力，他哪里会有机会独立发展壮大。正所谓时势造英雄，果不其然。
在怀王的连环招下，项羽的忠实盟友与好兄弟一个个被提拔了，他们纷纷离开了项氏队伍，自立山头。项羽，一步步被孤立、削弱。死亡，好似一把利剑，已经高悬在了他的头上。
现在可以看出，项梁当时找熊心出山，是多么的不智。项梁如果没战败，以他的威信自能压住熊心，可惜他败了，而且还死了，又没立接班人，这不仅使楚军失去了主心骨，还让项氏的威信遭到严重打击、项氏的遗产被全面瓜分，更让熊心这个可怕的权谋家抓住机会走上前台，轻松将项氏十余年的努力成果据为己有。
注1:其中项羽军两万，刘季军约一万四（其中沛县子弟三千，扫荡砀郡得六千，项梁又赠送他五千）。
注2：刘季后来超额完成任务，不仅收编了大量打着楚军旗帜的地方势力，还收编了傅宽、陈豨、陈武等魏国旧将，实力迅速壮大。